第705章 意外(2 / 2)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却又倔强地不肯彻底低头。她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
王芝重新坐下,却刻意坐得离杨炯远了些,方才那点亲昵试探的心思,早已被那声“站好”击得粉碎。
然而,心头那团憋闷的火气,却并未因距离的拉开而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她目光扫过桌上那只未曾动过的素面陶坛,坛口封泥犹在,透着一股清冽的酒香。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她伸手一把抓过酒坛,拍开封泥,浓郁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王芝刚执起一只白瓷酒盏欲为杨炯斟上,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已横亘过来,稳稳地压住了坛口。
“行军不饮酒。”杨炯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甚至未曾从面前的菜肴上移开半分,仿佛只是陈述一条天经地义的铁律。
王芝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杨炯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看着他对自己置若罔闻的姿态,一股强烈的、被忽视的怒意和委屈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猛地抽回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巧的鼻翼因气恼而翕动。下一刻,她竟双手捧起那沉甸甸的酒坛,仰起头,对着坛口就狠狠灌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如同燃烧的刀子,瞬间割过喉咙,滚入腹中,激起一阵灼热与晕眩。她呛咳了几声,雪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起两团酡红,一直蔓延到那优美的脖颈,连精巧的锁骨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王芝不管不顾,又接连灌了几大口,动作带着赌气的狠劲,几缕碎发被酒液沾湿,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狼狈又娇憨的醉态。
杨炯依旧端坐如松,目不斜视,仿佛身边这个抱着酒坛豪饮的少女只是一抹无关紧要之人。他沉默地吃着菜,咀嚼的动作稳定而规律,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唯有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辛辣的酒液如同滚烫的溪流在王芝四肢百骸间奔涌冲撞,初时的灼烧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和飘飘然所取代。那沉重的酒坛在她手中似乎也变得轻飘起来。
方才的羞愤、委屈、失落,仿佛被这烈酒浸泡、发酵,化作一股难以抑制的倾诉欲望,急切地想要喷薄而出。
她抱着酒坛,身子微微摇晃着,转向杨炯。那双原本清澈灵动的杏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眼波流转间,带着醉后的迷离与不顾一切的冲动。
“你……你知不知道……”王芝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软又糯,像浸了蜜糖,“我姐姐那双手,在高丽可是只抚琴弄墨、指点江山的!她何时沾过阳春水?更别说这烟熏火燎的庖厨之地了!”
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眼神飘忽地落在杨炯脸上,“可自从你走了,她就把自己关在那小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学啊,切到手指是常事,熏得满眼是泪……也……也不吭一声,全是听说大华习俗,丈夫归来妻子要亲自设宴!”
她又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滋味让她蹙紧了秀眉,却更激起了心头的酸楚。
“她……她心里苦啊!像泡在黄连水里……”王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醉眼朦胧中,眼前仿佛浮现出姐姐那孤寂的身影,“高丽那帮豺狼,不是逼她嫁去和亲,就是要取她性命!她一个女儿家能靠谁?只能靠她自己!撑着……硬撑着……”
王芝用力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口,仿佛那里也承受着姐姐的重负,“我见过好多次,她就一个人坐在江华港那冰冷的海边礁石上,呆呆地望着海的那一头,海风吹得她头发都乱了,那背影孤零零的,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顺着王芝滚烫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抬起泪眼,迷蒙地望着杨炯冷硬的侧脸,那线条在醉眼看来,竟有些模糊不清的重影。
她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杨炯,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你……你看见没有?她的头发一直就那么短!那么短!”
她激动地比划着,“顶着多少人的指指点点,多少的非议嘲笑,她都忍着!为什么?就因为你说过一句,你喜欢她短发时的样子!”
王芝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深深的控诉与不解,“她就是想让你记住她啊!记住她最初的样子,哪怕……哪怕你现在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语不成句。那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烈酒的催化下彻底崩溃。
王芝猛地将怀中沉重的酒坛往桌上一顿。“哐当”一声巨响,坛中残余的酒液剧烈晃荡,溅出不少,泼湿了桌面,浓烈的酒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她自己也因这用力过猛,加上酒力彻底上头,脚下虚浮,一个趔趄,娇小的身躯便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这一倒,正正朝着杨炯的方向。
杨炯在她情绪失控、泣诉之时,眉头已然紧锁。他虽未看她,但全身的感官却绷紧如弦,时刻留意着身边的动静。
王芝向前扑倒的瞬间,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迅疾出手。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揽向她的腰肢,意图稳住她的身形。
然而,变故来得太过突然。
王芝倾倒的势头极猛,杨炯坐着的锦墩又非固定。他揽住她纤细腰肢的刹那,王芝全身的重量加上前冲的惯性,猛地带得他身下的锦墩向后一滑。
“砰!”
一声闷响,杨炯身形不稳,抱着王芝向后倒去。他反应极快,左手下意识地撑向地面,才勉强卸去大半冲势,没有重重摔在地上。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重心彻底失衡的混乱瞬间,王芝的脸,因着惯性,不偏不倚,正正撞在了杨炯的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滞。
双唇相触,一个柔软,带着泪水的咸涩和烈酒的灼热芬芳;一个微凉,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愕。
一股奇异到无法言喻的电流,瞬间从这意外的接触点炸开,以摧枯拉朽之势,蛮横地轰入两人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王芝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哭诉、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醉意,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唇瓣上那清晰无比、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微凉触感。
她惊恐地瞪大了那双迷蒙的醉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瞳孔深处映出杨炯骤然放大的、同样写满了震惊的俊脸。
杨炯更是如遭雷击,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他清晰地感觉到唇上那温软、带着酒气与泪意的触碰,像一道不受控制的烈焰,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感官,烧得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自持摇摇欲坠。
两双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里死死对视着。
震惊、慌乱、无措、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其中激烈地冲撞、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王芝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杨炯骤然变得灼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那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杨炯则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混合着酒气的少女馨香,以及她脖颈间肌肤散发出的温热气息,那线条优美的雪颈就在他眼前,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此刻却因震惊和羞窘而微微绷紧,透出诱人的粉色。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视中,就在两人几乎同时从这石破天惊的触碰中惊醒,身体本能地想要分开这无比尴尬的距离之时。
“吱呀——!”一声。
偏厅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豁然推开。
门外廊下的天光,带着四月午后微醺的暖意,瞬间毫无遮拦地倾泻而入,照亮了厅中这纠缠在一起的、狼狈不堪的一幕,也照亮了门口那道亭亭玉立的倩影。
王槿静静地立在门槛之外。
她那头标志性的、利落干净的短发,被廊下穿堂而过的春风拂得微微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
身上是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春衫,勾勒出修长挺拔、如青竹般秀逸的脊背线条,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如玉的锁骨。
她脸上惯有的、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绝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古潭水,不起半分涟漪。
唯有那双秋水般澄澈的眼眸,眸光平静得近乎漠然,沉沉地落在屋内两人紧贴的身体、尚未彻底分开的唇瓣上,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一幕。
厅内死寂,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冰。
良久,一声极其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的嗓音,如同冰面碎裂的微响,轻轻响起:“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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