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七月围城(下)(2 / 2)
苏韧俯身,暗用手按胃,笑道“九叔面前,我我不能班门弄斧。跟着九叔,我何至于危”
倪彪大笑。恰在这时,有个力士进来,对倪彪奉上一封书信。
倪彪避席而去,片刻即回。
他打量苏韧,笑道“阿大身子骨弱。酒多伤身,来日方长。来,九叔送你回去。”
周千户等忙要伴送,倪彪哈哈笑道“又不是嫁闺女。你们只管饮着,等我回来。”
倪彪向江齐扬手,却不要他相帮。他轻松扶起苏韧,健步如飞。
苏韧回到自己帐中,挣扎说“九叔,我没有醉。”
倪彪收了笑,说“醉不醉的,反正你们全都有解酒石不是”
苏韧想了想,笑道“有。九九叔威名远播。”
“阿大,你不胜酒力,舍命陪酒,九叔心领。这么拼的红袍文官,我头一次见。我有位亲叔,你知道是谁。阁老方才来信,说起赠你短剑之谊,献芹之心要我照顾于你。我叔对我,话一向不多。他老偶尔说几句,我自然会听。”
苏韧不扭捏,听到这话,掏出荷包内解酒石含住,周身一股寒气,煞住了满脑酒意。
他等了一会儿,才向倪彪道“倪阁老的恩情,我是没齿难忘。九叔,我初
来乍到,本不该进言,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说了,您担待则个。溧水围城日久,您自是有谋略。然朝廷久不能平乱,恐生诽谤。”
倪彪盘腿坐在苏韧脚边,用大掌撸着虎须,笑言道“阿大,你可知溧水城上,挂着八字灯笼。说得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现在城内虽有乱贼,也算井井有条。想当年,我家有良田百顷,叔父又已走鸿运,我坐享其成,何必要辛苦从军只因少年时,我想得清楚,是要忠君爱民。我从军,只是从守卫皇城的兵当起,寒暑不动,风雨不移。
凡四十年,政局多变,斗转了星又移,我一个粗人,浮沉在其中。我是可杀也可辱,醉得蜕皮,白了头发,朋辈都已变,只有我从来不改初衷。现今我军若杀入城中,不出三日,即可平乱。我即便不立功,也能保住了锦衣卫佥事的差使。但混同,我们无从分别,伤及无辜,是在所难免。天道有灵,我倪彪有何资格代天去杀戮要杀,我们可杀外寇,不可杀黎民。多年前,我常护驾。而今我守着龙旗,想念万岁音容。圣心从来清明,何尝不会爱民今日之局面,到底是哪个该背着史官们的骂名九叔我不是有所谋略,只是无从下手啊。”
苏韧听了,目瞪口呆。他知道天下是有“忠君爱民”的人物,但真听人挖心掏肺说来,他志不能及,唯觉五内为之一震。
他揣度“师傅”廖严,内心应该也是“忠君爱民”的只是文官蕴籍,哪比武人率直
他愣了半天,没接上话。倪彪仰天一笑,似在自嘲,起身活动筋骨。
苏韧这时方道“九叔旷达,晚辈自愧不如。古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九叔拖延,用心固然良苦,可我们这样等下去,拖,亦能把人拖死。旁的不说,县城被围,其仓廪能撑多久一旦城内匮乏,我们不动,城中自会生乱。届时受苦的还是百姓们。”
苏韧有意无意,常说我们。经略中你中有我,这是他的长处。
凡事算计“我赢你输”,反而艰难。精明的人固然多,可对方也不全是傻子。
倪彪拍腿笑道“阿大不必担忧。溧水只有三面被围,可有一面是水路。石
臼湖上游,虽有官军盘查,但医药食品,并未完全断绝。此外,我虽不动,必有变化。出征前,家叔在南京曾与我见了一面。交待我江南民变,万岁已派有钦差。钦差出现之前,我军本不宜大动。”
苏韧听了这话,毋宁说更为迷惑。他喃喃“钦差钦差钦差”
倪彪望他面庞良久,忽问道“阿大,你坐镇应天府衙,本不必亲自劳军。你不辞辛苦来到溧水,究竟有什么苦衷啊”
苏韧肩一耸,张嘴正想如何回话。
蓦然,外面一阵吵声。一对蚊子,几只流萤,循着光线,飞逃入帐。
只听江齐说“大人正醉酒,不可不可”
倪彪变了色,对苏韧说“嘿嘿,我得回去,暂时避一避她。阿大是父母官,交你应付啊。”
倪彪如冲锋般,快步冲出去。一女声喊“正好”
“不正好。恕本官还有军务。十万火急”倪彪那个“急”字,苏韧听来已几丈开外了。
苏韧摸了自己贴着膏药的肋骨,酒后头痛,如蛆附骨。
他想倪彪说我才是父母官,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笑面虎”还怕“母老虎”三分,自己更不是虎命了。
他强打精神,咳嗽道“江齐,不得无礼,请进来。”
江齐使劲咳嗽,苏韧重复,江齐不得已,放了俞邱氏进来。
那俞邱氏跪在地下,怀里抱着一个娃,身后跟着五个。
她怀里,一个小丫头和猫崽一样,蜷缩着,才两三岁大,满眼都糊着眼屎。
另外五个孩子,数着数儿,在娘背后排成一扇子队形,活像孔雀开屏似的。
苏韧正襟,笑得和善。他顿一顿,唤道“邱大姐找我何事快起来吧。”
俞邱氏不起来,道“我今天冲撞了大人,心中后悔。我本来”
“本来要我替你做主不是说你冲撞,那是没影的事儿,我只是中暑。邱大姐,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既出来为官,合该为你们排忧解难。何况你家忠烈,我敬佩得很呐。”
苏韧端详这俞邱氏,她不涂脂抹粉时,并没人家说得那么可怕。
虽然她生得高大,雄赳赳些
但这世道嘛,多少男人扮得像女人,怎不
许一个女人长得像男人
大约是俞邱氏在军营中恶名昭彰,别人对她或躲避或敷衍,遇上这位府尹大人,她倒懵了。
她瞪大眼珠“我是冲撞了大人,我认但我不是存心。我发火时太凶大人您多担待。”
苏韧摇头道“邱大姐哪里是凶你是生性朴实,不会学人作假罢了。你的来意,我大略知道。可我是府尹,只能管民事,不能问军事。”
俞邱氏满脸失望,苏韧忍着肋骨酸疼,边把自己座位让给她坐,边交待“江齐你去请何集馨来。”
俞邱氏寻思半天,忍不住急道:“大人,再不攻城我男人就不是我男人了。”
苏韧心叹攻不攻城,他若心不属你,杀了剐了,也没半点意思。
他劝说道“邱大姐,不要心慌。内外隔绝,纵有消息,也可能是对方故意乱我军心,实在不可信的。我方才说,我不能管军事,民事却由我说了算。想你家俞戬在城内周旋,劳心劳力,命悬一线,纵然是天仙美女,他都不定有功夫理。其次,县城被围,破城是迟早的事情。那些胡乱中跟着人的,能是好姑娘退一万步,他纵和哪个女人好了,我也将他判回给你便是了。”
俞邱氏飙泪“大人他要心里没我,死了算啦,你判他回来做甚我爹我哥都为了国家没命了,不然也不会只剩下我。怎么老天爷还算计我男人啊”
苏韧俯身“不然,从俞戬的名字看,本是留有福泽。你且安心,他定会化险为夷的。患难之夫妻,才见得真情。何况你还有这些个孩子。”
俞邱氏看了孩子,跺着脚,放声大哭说“我早说了,家里有吃有穿,那么多孩子,他出去做什么官现如今,我们都人不像人了,他哪里会知道哇”
她大哭,小孩子唬得都哭做一团。俞邱氏满面涕泪,单手摸索怀里。
苏韧听她语气,心有所感。他掏出自己干净帕子,默默递给俞邱氏。
为了让她腾出手擦脸,苏韧替她把小丫头抱过来。苏韧自小替人看护孩子,本身也是慈父。
他手法轻柔,小丫头半睡半醒间,奶声奶气唤“爹爹”
苏韧拍着小丫头,对俞邱氏说“俞大姐,
夫妻间过了那么久,再恩爱,渐渐就往老里奔去了。可孩子们还小,有一世繁华在前面等着。你不光想丈夫,也要想想儿女。我离京来此,我娘子和你一个心思,可人呢”
他说到这里,感慨万千,舌头打结,居然无话可续。这节骨眼,何大夫撩帐进来了。
何大夫见俞邱氏,步子一滞,开口拘谨“府尹大人您有何吩咐”
苏韧道“不为本官,是为了俞家这小姑娘。”
何大夫一看,道“天太热,孩子易患眼病。最好让她躺下治疗。俞娘子您”
俞邱氏擦干泪说“多谢苏大人,松果儿治眼要紧。我先回去了。”
何大夫闻她语气平和,颇为诧异。江齐松了口气,望着何大夫陪着母子们离开。
苏韧喝了口水,对江齐说“你也睡吧,旅途劳顿,难为你。”
江齐应命,睡到隔壁帐去了。苏韧草草擦身,换了件白布衣,缓缓躺下。
旅途劳顿,不止说江齐,苏韧又何尝不是况且他饮酒过量,接连与两只“老虎”过了招。
他疲惫至极,想要入睡,可辗转反侧,却不能够。
他想到宝翔,又想到倪彪,记起邱氏,再念及谭香。连杏花姐的脸庞,也一掠而过。
军营之中,日夜不消停。
苏韧睡着,帐子外马蹄声,说话声,异常清晰,更鼓之声,却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波涛。
他半睡中,似乎听到有个女人叫他“石头”
他猛跳起,帐中只有他自己影子。他忐忑点亮了油灯,随手一抓,正是和事佬的书。
不得安睡,不如看书,韧这样想,翻开折角。他已囫囵看完了正文,只剩下个后序未读。
“和事佬”笔下自谦:“老朽山人,坐拥数楹茅屋,半亩瓜田。素日伴几株梅花,一双白鹅。有老妻蓬首,稚孙牵衣。日积月累,缀成此书,录风俗轶事,以飨乡民。才疏学浅,万望海涵。世人虽境遇不同,而情理相通。孜孜以求,不过心安二字”
苏韧细看前文,自是有所图。而品味后记,纯属兴味。
不过,“和事佬”讲世人所求,只为自己安心,他并不敢苟同。
他想,作书的人毕竟上了年纪,自是收了雄心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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