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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章 姑苏陆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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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庭绿柳山庄内,陆萱查过近日海船香料运输数目并岭南虞家姑姪渠道合并进展,喃喃道:还是太慢,何时才能组成远洋船队?

说罢轻叹揉额,只觉昏沉。

恰此时柳师师推门入内,见她一脸疲惫,忙上前急道:“莫不是染了风寒?早劝你昨夜别去海港,偏要等到子时验货,这点事让下人做不成么?”

陆萱笑道:“昨晚是航线确立后首艘回船,关乎香料生意的规章制度与渠道建立,若渠道不稳,先前投入岂不落空?”

柳师师翻个白眼:“是是是,你最深谋远虑!”

陆萱知她性子,笑问:“原说出城观荷,怎的回来拌嘴?”

柳师师立时来气:“你家那些人已赖了三日!胡吃海塞倒像主人家,我去城外观荷,庄里大半人都躲清闲随行,你那姑姑还嫌伺候人少,竟找到我那里去了!”

陆萱莞尔:“你打她了?”

柳师师撇嘴:“念及是你家人,只当没听见,带了人回房躲着,倒叫他们干着急!”

陆萱叹道:“我倒盼着你出手,省得我左右为难。”

柳师师抱臂环胸:“姑苏陆氏船运被老爷子买去一半,另一半又被你收购,如今他们拿了分红还不满足,非要给族中子弟谋差事,那副癞皮狗模样实在可厌!早该找个由头打发了,如今倒好,彻底赖上了。”

陆萱亦觉头疼,她早因将船运并入王府与家中闹翻,可家族盘根错节,又兼自己即将与杨炯大婚,若传不和恐损王府颜面。

这般想着,起身问道:“可曾用饭?陪我同去。”

柳师师连连摆手:“不去看那些嘴脸!”

说罢朝门外喊:“锦堂春,看好咱家宝贝,若受欺负便来找我,老娘手早就痒了!”

锦堂春笑着应下,忍俊不禁。

陆萱嗔道:“没个正形!”

柳师师挺着肚子风风火火离去:“我在隔壁,有事叫我。”

陆萱无奈苦笑,这柳师师虽行事随性如孩童,可她却偏爱其率真。大概是从她的身上能看出自己的另一种活法吧。

整理衣衫后,陆萱便沿青石小径往正厅去。

那正厅轩敞阔朗,早悬数盏琉璃绣球灯,明晃晃照着紫檀嵌螺钿圆桌。桌上摆满四月江南时令珍馐,碗碟精致,热气蒸腾,满室皆是富贵气象。

陆萱一脚踏入厅中,里面正有些低低的絮语声,霎时便静了下来。原本坐着的几个人,如同被线扯着,齐刷刷地立了起来。

“萱儿来了!”陆淑仪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抢步上前,亲热地要去拉陆萱的手,那热情劲儿,仿佛平日里亲近得蜜里调油一般。

陆珩坐在上首,面上神情有些复杂,也缓缓站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纹。

陆彦则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眼皮抬了抬,又耷拉下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唯独角落里的陆彤,倒是规规矩矩站好,一双清亮的眼睛望过来,带着几分拘谨的欢喜。

陆淑仪见儿子这般,脸上挂不住,回手就在陆彦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声音拔高了几分:“你这孽障!眼珠子被饭粘住了?见了你表姐也不知道行礼问安?平日里学的规矩都喂了狗不成?害羞个什么劲儿!”

她这一拍一骂,倒把厅里那份刻意维持的“亲热”搅得有些尴尬。

陆彦被母亲当众斥责,脸上更挂不住了,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对着陆萱胡乱拱了拱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道:“表姐安好。”

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陆萱只当未见陆彦那副德性,目光淡淡掠过,径直走到陆珩面前,微微欠身,声音平和清越:“祖父安好。这几日府上俗务缠身,海港那边新航线初定,事事需得亲力亲为,一时怠慢,未能好好承欢祖父膝下,实是萱儿的不是,还请祖父千万见谅则个。”

她语声诚恳,姿态放得低,可那份从容的气度,却早已不是当年姑苏陆家那个处境微妙的嫡长女。

陆珩只觉得老脸微烫。眼前这孙女,通身的气派,比之京中的诰命夫人也不遑多让。她口中说着“见谅”,可那眼神清亮,并无半分乞怜,倒让他这个做祖父的,莫名矮了三分。

他知道这孙女如今的手段,江南政商,黑白两道,何人不给她几分薄面?王府更是如日中天。他哪里还敢如当年在家时那般端架子?

当下忙不迭地摆手,干笑了两声:“无妨,无妨!萱儿你如今执掌偌大家业,为王府分忧,辛苦操劳是正理!祖父这把老骨头了,哪里还用得着你时时陪着?坐,快坐!”

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讨好。

陆萱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便在主位旁落座。

众人见她坐了,才纷纷跟着坐下。

一时间,只闻杯箸轻碰之声,方才那点“亲热”劲儿,早被陆萱不温不火的态度冲淡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陆萱执起乌木镶银箸,目光在满桌珍馐上缓缓扫过,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寂静。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仓促,备了些时令小菜,还请祖父、姑姑、妹妹尝尝鲜。”

陆萱纤指一点,指向面前一只描金粉彩葵口浅盘,盘中盛着雪白莹润的鱼脍,薄如蝉翼,层层叠叠,宛如玉砌,旁边配着碧绿的葱丝、嫩黄的姜芽和一小碟琥珀色的酱料。

“这是‘金齑玉脍’,取的是今晨太湖新捕的银鱼,最是鲜活。厨子须得眼疾手快,在鱼离水气息未绝之际,运刀如飞,片片薄透,方得这入口即化、鲜甜清冽的本味。火候差一丝,刀功慢一毫,这鲜气便泄了,滋味也就大打折扣,沦为下品。”

陆萱说着,夹起一片近乎透明的鱼脍,在酱碟中轻轻一蘸,却不急着入口,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陆淑仪和陆彦,“世间事,莫不如此。根基未稳,火候未到,便想着一步登天,纵有山珍在前,也难免糟蹋了好东西,徒惹人笑。所谓‘欲速则不达’,根基打牢了,该是你的,自然跑不掉。”

她语声温婉,如同闲话家常,可那“根基”、“火候”、“徒惹人笑”几个字,却像细针,轻轻刺在有心人耳中。

陆淑仪脸上那强堆的笑容僵了僵,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陆珩垂下眼皮,只盯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莼菜羹,默不作声。

陆萱恍若未觉,又指向另一道装在青瓷荷叶碗中的羹汤。汤色清亮,浮着翠绿的莼菜卷儿,嫩如婴儿指尖,间或点缀着几粒鲜红的火腿丁,清雅诱人。

“这是莼羹用的是头茬最嫩的莼芽。莼菜生于水泽,娇贵得很,采摘要趁清晨露水未晞,取其滑嫩。烹制时,水沸则下,稍滚即起,全凭一个‘快’字,方能留住这份天然清气与滑润。”

陆萱舀起一勺清汤,碧绿的莼菜卷儿在勺中轻轻颤动,“此羹看似简单,却最是讲究时节火候。过了时令,莼菜便老了,涩口;火候过了,清气尽失,滑嫩不再。可见万事万物,自有其定数时节,强求不得。该采时采,该收时收,方得始终。就如那分红之事,既已定下契约,便是铁打的规矩,如同这四月的莼菜,过了此刻,便再难寻那份鲜嫩,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她这话,已是挑明了态度,分红协议,不容更改,陆家休想再沾染王府生意分毫。

席间气氛更沉了一分。

陆珩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出声。陆淑仪的脸色已有些发青。

陆萱的目光最后落在一只剔透的琉璃盏上。盏中盛着一只完整的熟蟹盖,揭开盖子,里面并非蟹肉,而是用蟹黄、蟹膏、蟹肉细细拆出,混合了切碎的鲜橙肉,再用橙汁调和蒸熟,橙香馥郁,蟹鲜逼人,色泽金黄诱人。

她轻轻拿起那只玲珑剔透的琉璃盏盖,露出里面金红灿烂的蟹酿橙。

“这道‘蟹酿橙’,取其橙之清甜,化蟹之腥寒。橙子要选皮薄肉厚、酸甜适口的顶好贡橙,蟹选得是深海满黄膏蟹。拆蟹剔肉,讲究个‘精’字,半点马虎不得。蟹肉蟹黄若混入了碎壳,或是橙肉选得酸涩,那便是暴殄天物,入口便是败兴。”

她用小银匙轻轻舀起一勺,那橙黄的馅料颤巍巍,香气四溢,“最要紧的,是这蟹肉本身须得饱满鲜甜。若那蟹本就是空壳软脚,纵然填进再好的橙肉,蒸得再是火候恰好,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虚表,一尝便知深浅。这等货色,莫说端上王府的席面,便是寻常富户之家,怕也要被主人家斥责厨子不长眼,平白糟蹋了好橙子。”

陆萱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陆彦那副坐没坐相、一脸不耐烦的纨绔相,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珠坠地,“庙堂之上,王府之中,用人纳贤,更需真材实料。庸碌无能、腹内草莽之辈,纵有千般门路,万种心思,硬塞进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徒惹祸端,带累了举荐之人,更带累了主家的名声。空壳软脚蟹,如何登得了大雅之堂?更遑论……吏部重地,探花榜眼之选?”

最后一句,已是将那层薄纸彻底捅破,锋芒直指陆淑仪那不切实际的妄想。

这一番话下来,借菜喻事,先声夺人,句句机锋,暗含敲打。席上诸人,哪个不是人精?

陆萱那“根基未稳”、“契约定数”、“空壳软脚”的弦外之音,早已听得明明白白。

一时间,厅内落针可闻,只余灯花偶尔噼啪的轻响。

陆珩一张老脸,青红交加,那“空壳软脚蟹”几字,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陆淑仪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她本就是个精明外露、仗势欺人的性子,自忖是陆萱的亲姑姑,又见陆萱如今这般显赫,只道自己开口,陆萱断无不允之理。哪曾想这丫头竟如此不留情面,当众借菜讽人,把她的宝贝儿子贬得一文不值。

她猛地吸了口气,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她也不管什么机锋不机锋了,径直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肥腻的樱桃肉,不由分说就堆进陆萱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白玉碗里,动作粗鲁,汤汁都溅出了些许。

“萱儿!”陆淑仪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自家人,何必绕着弯子打那些哑谜!姑姑是个直肠子,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如今是王府的当家少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指缝里漏点出来,就够咱们家吃用不尽了!

你表弟可是咱们陆家的骨血,自小就聪慧过人。眼瞅着也到了该谋前程的时候,你这做姐姐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吏部那边,你使使劲儿,先给他安插个清贵体面的缺儿。

待到来年秋闱,你求王爷跟主考的几位大人通通气儿,不拘是榜眼还是探花,点他一个。这于你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对你表弟、对咱们陆家,可就是天大的前程。你弟弟出息了,不也是给你长脸么?”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直勾勾盯着陆萱,仿佛陆萱欠了她天大的情分,此刻就该立刻点头应下。

陆萱看着碗里那块突兀油腻的樱桃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

她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向陆淑仪,目光平静无波:“姑姑此言差矣。王府行事,自有法度规矩。家公在朝最是谨慎,素来以国事为重,从不徇私干预铨选。

吏部乃朝廷重地,选官用人,自有章程法度,岂是我等内宅妇人可以置喙?至于科考,更是国家抡才大典,主考皆中枢钦点,王爷亦无权干涉。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满脸写着“不耐烦”和“凭什么”的陆彦,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表弟他似乎连秀才功名都尚未取得吧?一个白身,如何安插进吏部?又谈何榜眼探花?姑姑莫不是听了些市井谣传,以为王府当真可以一手遮天,颠倒乾坤了?”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毫不客气地点破了陆彦的不学无术和陆淑仪的无知妄想。

“你!”陆淑仪被噎得面红耳赤。

“怎么就不行?!”一直憋着气的陆彦,被陆萱那轻描淡写却又充满轻视的眼神彻底激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杯盘碗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不过十二岁年纪,却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此刻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指着陆萱就嚷开了,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与愚蠢:“你少在这里唬人!当我不知道?王爷提拔的那些人,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不都是靠关系?

苏州城里谁不知道,只要王府发句话,别说举人进士,就是状元,我想要也唾手可得。你不过是不想帮忙,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白眼狼!当初要不是我们陆家,你能有今天?现在抖起来了,就翻脸不认人!”

他骂得兴起,口不择言,全然不顾及场合身份。

陆萱听了这混账话,竟也不恼,只微微侧首,看着暴跳如雷的陆彦,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

她缓缓摇头,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这无声的轻蔑,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堪。

“混账东西!胡吣什么!”陆珩眼见局面要崩,再也坐不住,厉声喝止陆彦。

他虽也心中不忿,但到底比陆淑仪母子多了几分世故和老脸,知道再闹下去,只会更难看。

他强压着心头火气,转向陆萱,脸上挤出几分干涩的笑容,试图挽回局面:“萱儿,你表弟年幼无知,口无遮拦,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姑姑也是……也是爱子心切,一时糊涂。”

陆珩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大家长模样,“只是……唉,祖父老了,看着家里这些子弟,终日无所事事,长此以往,坐吃山空,咱们陆氏一门的根基怕是要动摇啊!

你是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又执掌王府大权,看在同宗血脉的份上,总得给这些不成器的兄弟子侄们指条明路不是?不拘是王府的产业,还是江南的生意,你看着哪个还堪用,就放心大胆地用。有那偷奸耍滑、不服管教的,你只管告诉祖父,祖父替你教训,绝无二话。总归……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指责了子弟不肖,又抬出了家族大义,还暗指陆萱用人不唯亲,最后更是隐隐点出“分红不够,想插手生意”的真正目的,可谓老谋深算。

陆萱静静听完,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春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小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陆珩,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淡然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已无半分暖意:“祖父说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本就是正理。无论是朝廷取士,还是王府用人,亦或是商号经营,但凡是有真才实学、踏实肯干的,总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她这话,四平八稳,冠冕堂皇,却把陆珩所有隐含的请求都挡了回去,只强调了“真才实学”和“规矩”二字,暗示那些想靠关系混进去的庸才,门都没有。

陆珩那点强撑起来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如同风干的橘子皮。陆萱这话,看似认同,实则将他后面想说的“多给家中子弟些机会”、“重新议议分红份额”等语,全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老脸涨得通红,火辣辣地烧着,后面那些更不要脸的话,譬如“香料生意暴利,分红太少,家里想入股参与”等等,此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头,死死盯着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莼菜羹,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青玉筷子,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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