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姑苏陆氏(2 / 2)
厅内一片死寂,只闻陆彦粗重的喘息声和陆淑仪压抑的抽气。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陆萱的目光,却越过了众人,落在了角落里一直安静坐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彤身上。
小姑娘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衫子,梳着双丫髻,身量未足,却坐得端正,眉眼低垂,只偶尔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一眼席间众人,又迅速垂下,显得格外乖巧懂事。
“彤彤,”陆萱的声音陡然柔和了几分,打破了那令人难堪的寂静,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前儿听你母亲来信说,你在家请了西席,正读《女诫》《内训》,很是用功。怎么今儿个也巴巴地跟着跑来了?可是家里闷得慌?”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陆彤闻声,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林间的黄莺儿:“回堂姐的话,书自然是要读的。只是……只是彤儿听说堂姐回来了,心里实在想念得紧!”
她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陆萱,满是孺慕之情,“堂姐还记得不?小时候我顶淘气,有次爬园子里的老梅树摘花,下不来,急得直哭。就是堂姐你,也不怕那枝桠刮坏了新裙子,踩着凳子把我抱下来的。还把自己的新斗篷裹在我身上,怕我冻着。那斗篷上熏的梅花香,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堂姐待彤儿,从来都是顶顶好的。”
她声音软糯,说起旧事,眼中泛起真切的光彩,那亲近依赖之情,绝非作伪。
陆萱看着眼前这伶俐懂事的小堂妹,听着她提起幼时琐事,眼底那点寒冰终是化开了些许,漾起一丝真切的暖意。
当年她在家处境艰难,倒是这个小堂妹,常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给她那灰暗的少女时光带来过些许亮色。如今见她出落得这般灵秀,又如此会说话,心中那点因家族贪婪而生的郁气,也稍稍消散了些。
“鬼精灵!”陆萱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亲昵,竟真的伸出手,隔着桌子,在陆彤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如同当年那般,“小小年纪,嘴倒是甜,惯会哄人开心!怕不是想我了,是惦记着我这里的点心果子吧?”
陆彤捂着额头,也不躲闪,反而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一口细糯的白牙:“堂姐又取笑我!点心果子哪有堂姐好?”
她这话既接住了陆萱的玩笑,又不动声色地再次强调了幼时的亲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拿起一旁侍立丫鬟捧着的银制蟹八件中精巧的小银锤,亲自选了一只硕大饱满的熟蟹,放在陆彤面前的青花瓷碟里,温言道:“好了,少贫嘴。喏,这个给你,蟹黄顶盖肥。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只是总剥不好,弄得满手满脸。”
她顿了顿,看着陆彤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吃完了,去后头找锦堂春。让她带你去华庭港的账房,跟着老账房先生学着理理账目,做个记账的管事。小姑娘家,整日闷在家里读死书也不是个事,出来见见世面,学些实在本事,也省得在家……惹事生非。”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陆淑仪母子。
陆彤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她所求的,不就是能跟在堂姐身边学些真本事,为母亲和自己挣个依靠吗?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就得了。
她激动得小脸泛红,差点就要站起来行礼,强自按捺住,对着陆萱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谢堂姐!堂姐万岁!”
那欢喜劲儿,溢于言表。
陆萱被她这夸张的“万岁”逗得失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再口无遮拦,小心你的皮!”
这一幕“姐妹情深”、“慧眼识人”的戏码落在陆珩、陆淑仪等人眼中,不啻于当面扇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陆萱这分明是做给他们看的,他们费尽唇舌,厚着脸皮求这求那,连个边角都没摸到,这没爹没势的小丫头片子,不过说了几句讨巧的话,就轻轻松松得了华庭港账房管事这样实打实的好差事。
这哪里是安排陆彤?这分明是在打他们的脸,告诉他们:陆萱用人,一看能力品性,二看亲疏远近,更看性格人事,却唯独不会提拔废物。
陆珩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先是涨得紫红,继而变得铁青。
他“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得身下的紫檀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指着陆萱,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尖利,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好!好你个陆萱!好一个王府的当家少夫人!好一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你……你如今是抖起来了!攀上王府的高枝,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忘了是谁生你养你!忘了当年若不是我同意让你掌家,你一个失了父亲庇护的丫头片子,有什么资格出现在梁王面前?
有什么本事让人家高门贵胄瞧得上眼?!你踩着整个陆家当垫脚石,把陆家几代人积攒下的船运基业,一股脑儿全填进了王府做你的嫁妆!你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你这叫吃里扒外!你这叫忘恩负义!”
他越骂越激动,老泪都迸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儿!看看别人家的姐妹!但凡有点出息,哪个不是想着法子帮衬娘家,拉扯兄弟?提携子侄?光宗耀祖!
可你呢?!你倒好!把娘家的根都刨了去讨好婆家!如今娘家人求上门来,不过是求你抬抬手,给彦儿指条明路,给族中子弟碗饭吃,你就这般推三阻四,百般羞辱!还弄个黄毛丫头来打我们的脸!
陆萱!你的心是石头做的?还是被王府的富贵熏黑了?!你让我们怎么活?!你让陆氏一族的脸往哪里搁?!早知今日,当初就该……”
“祖父!”陆淑仪见老爷子骂得狠了,怕彻底撕破脸再无转圜,连忙起身搀扶住气得摇摇欲坠的陆珩,一边焦急地看向陆萱,声音带着哭求和埋怨:“萱儿!你祖父是气糊涂了!可……可你也不能全怪他老人家啊!
彦儿他纵有千般不是,万般错处,可他毕竟年纪还小,不懂事!你是他亲表姐,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不帮他管束帮衬,谁还能真心实意地拉扯他?
咱们陆家,可就指望着他这一根独苗光耀门楣了。你如今这般地位,抬抬手的事,何必做得如此绝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祖父年迈、看在你父亲……”
“够了!”陆萱猛地打断陆淑仪的话,一直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她缓缓站起身,那张绝美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
陆萱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威严:“我陆萱行事,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王府。有损王府清誉、逾越朝廷法度之事,我一件也不会做。也劝你们,趁早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她目光如电,扫过陆淑仪和陆彦,最后落在陆珩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家中姐妹,脾气都不大好。若有人不识抬举,非要在这王府地界上撒野生事,到时候她们动起手来,我可管束不来!”
言毕,她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便要离去。那决绝的背影,宣告着这场虚伪家宴的彻底终结。
“陆萱!你站住!”一声尖锐刺耳的怒吼猛地炸响,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一直憋着滔天怒火无处发泄的陆彦,被陆萱那最后一句“家中姐妹脾气不好”彻底点燃了。
他自小被宠得无法无天,何曾受过今日这般接二连三的轻视、贬低和威胁?尤其是陆萱那高高在上、视他如无物的态度,还有那句“管束不来”,简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骄纵的心。
陆彦猛地推开身前的椅子,一个箭步冲到陆萱身后,指着她挺直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那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充满了恶毒的诅咒和羞辱:
“你算什么东西?!什么狗屁少夫人!没有我们陆家,你连给王爷提鞋都不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等着!等王爷厌弃了你,我看你怎么死!到时候你跪着爬回来求我们,我们都不屑看你一眼!”
这污言秽语,如同最肮脏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泼洒出来,每一个字都恶毒到了极致。
陆萱的脚步骤然一顿,她的背影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股凛冽的寒意从她身上弥漫开来,厅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露出小半张冰封雪冻般的侧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里,充满了极致的失望、冰冷的厌恶,她不再停留,抬步便要跨出厅门。
“反了!反了天了!”陆淑仪见儿子骂得如此恶毒,非但不阻止,反而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也跟着跳脚帮腔,声音尖利地冲着陆珩哭喊:“爹!您看看!您听听!这就是您的好孙女!
她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她眼里还有没有您这个祖父?!还有没有陆家?!爹,您可得为咱们家做主啊!不能就这么算了!”
陆珩被这一闹,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嘴唇哆嗦着,指着陆萱离去的方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就在这混乱不堪、咒骂哭喊交织的当口,“咣当!”一声巨响。
正厅那两扇厚重的楠木雕花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门扇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整个厅堂都仿佛晃了晃。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怒焰,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了进来。
柳师师显然是匆匆赶来,连外裳都只随意披着,一头乌发只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凌厉。那张明艳张扬的脸上,此刻寒霜密布,凤眸含煞,几乎要喷出火来。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竟提着一柄三尺青锋,剑虽未出鞘,但那冰冷的鲨鱼皮剑鞘和她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气,已足以让厅内所有人瞬间噤声。
柳师师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利箭,瞬间锁定了厅中还在跳脚咒骂的陆淑仪和指着陆萱背影、满脸狰狞的陆彦。她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一步一步,如同踩着鼓点,稳稳地走到厅堂中央,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踏得人心头发颤。
“好!好得很!”柳师师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数九寒冬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子,带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我当是哪里跑来的疯狗野猫,在我绿柳山庄的地界上狂吠乱咬!原来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泼妇,带着你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她剑鞘一指陆淑仪,又猛地指向陆彦,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梁王府的绿柳山庄!站在这里的,是梁王府明媒正娶、梁王亲定、王妃首肯、阖府敬服的当家少夫人!是你们这群下三滥的腌臜泼才能指着鼻子辱骂的?!
敢辱我王府!呵!真是癞蛤蟆跳秤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那副德行。一家子靠着吸女儿血、卖女儿才勉强糊口的破落户,也配在这里充主子、耍威风?!”
柳师师的口才本就极好,此刻盛怒之下,更是字字如刀,句句见血,骂得酣畅淋漓,将陆淑仪母子连同整个陆家的遮羞布都撕扯得干干净净。
“你们陆家那点破船烂板,是少夫人求着你们给王府的?呸!那是王府看得起你们,是少夫人念着那点子微末血脉,赏你们一口饭吃。给你们分红,那是天大的恩典。你们倒好,给脸不要脸。贪心不足蛇吞象。还敢跑到王府来撒野,还敢辱骂当家主母?!谁给你们的狗胆?!是阎王爷借的生死簿吗?!”
她越骂越怒,胸脯剧烈起伏,凤眸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我活了小半辈子,还没见过像你们母子这般厚颜无耻、不知死活的东西!真当这王府是你们乡下那破祠堂,由得你们撒泼打滚、胡言乱语?!骂少夫人?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嫌脖子上的脑袋长得太安稳了是不是?!”
陆淑仪和陆彦早已被柳师师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连珠炮般的怒骂彻底震懵了。陆淑仪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那滔天的气势压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彦更是被那“小畜生”、“活腻歪了”吓得魂飞魄散,刚才那股子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惊恐,下意识地往他母亲身后缩。
柳师师看着他们那副怂样,怒火更炽,她猛地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顿,剑鞘尾端重重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来人!”柳师师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把这两个不知死活、以下犯上、辱骂少夫人的混账东西,给我拖下去!”
她话音未落,厅外早已守候的摘星处高手如同鬼魅般瞬间涌入。
个个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动作迅捷如风。两人一组,不由分说,如老鹰抓小鸡般,一把就扣住了还在发懵的陆淑仪和吓得腿软的陆彦的肩胛骨。
“啊——!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儿子!爹!爹救命啊!”陆淑仪这才如梦初醒,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拼命挣扎扭动。
“娘!救我!祖父!救我啊!表姐!表姐我错了!我不敢了!饶命啊!”陆彦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柳师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冷得像冰,“就在这院中。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们知道疼,知道怕,知道这王府的规矩,知道谁才是主子为止!打到他们再也不敢放一个屁出来为止!”
“是!少夫人!”摘星处高手齐声应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森然的杀气。
他们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顾陆淑仪母子的哭嚎咒骂和踢打挣扎,如同拖两条死狗般,毫不留情地将两人拖拽出正厅大门,狠狠地掼在了庭院当中冰凉坚硬的青石板地上。
“啪啪啪——!”
沉重的廷杖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伴随着陆淑仪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和陆彦杀猪般的哭爹喊娘,瞬间撕裂了绿柳山庄宁静的夜空。
那杖声一下接着一下,沉重而规律,如同擂鼓,敲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陆珩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被拖出去行刑,听着那刺耳的杖声和惨嚎,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跌坐回椅子里,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老泪纵横,喉头发出“嗬嗬”的哽咽,却是连一个字、一声求饶都说不出来了。
柳师师看都不看院中那惨烈的景象,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瘫软在椅中的陆珩,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老人家,”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压,“人老了,就该好好颐养天年,少操些不该操的心,少管些不该管的事。安安分分的,自有你一份体面尊荣。若是不知进退,非要搅风搅雨……”
她微微停顿,凤眸中寒光一闪,“当心晚节不保!”
言罢,柳师师再不多看这厅中任何人一眼,提着她那柄未出鞘的长剑,挺着孕肚,头也不回地朝着厅外走去。
当路过庭院中正在行刑的地方时,陆淑仪和陆彦的惨嚎求饶声已经微弱下去,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呻吟。
柳师师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冷冷地抛下一句,如同寒冰掷地:“都没吃饭吗?!”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如同催命符咒。
“啪!啪!啪——!”
院中那原本已经稍显疲软的杖责声,瞬间变得更加沉重。
更加急促!更加凶狠!如同狂风暴雨般砸落!
随之响起的,是陆淑仪和陆彦骤然拔高、凄厉到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一次,再无半分咒骂,只剩下绝望的、破碎的求饶:“饶命啊!少夫人饶命!我们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
柳师师恍若未闻,径直穿过庭院,彻底消失在门外婆娑的竹影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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